“雲景,你沒頭發的樣子,還真是不好看。”曼楹周身萦繞着黑氣,塵封的記憶随妖力沖開。道士眼中有驚駭一掠而過,收了拂塵後退數步。

“斬妖除魔,是為正道。你怎麽還與道長動起手來了?”

望着她猩紅的眼眸,我沉聲應到,“我說過,我不是來除妖的。”

長着粗刺的藤蔓朝道長襲去,被飛劍斬斷的地方又長出新的枝葉,生生不息。曼楹已被刻滿咒文的利劍所傷,細細的枝條仍頑固地纏上道士的腳踝。

“曼楹,收手吧。”斬斷那些攀上身體的藤蔓,我穩穩擋在道士與曼楹之間,月牙鏟佛光熠熠,暫時将兩人分隔開來。

“怎麽,又要和我說什麽佛法,勸我不要殺生,回頭是岸?”曼楹戲谑的聲音傳來,我手中的佛珠飛轉不停。

“我到碧溪嶺來,是為了求一句原諒。我原想成佛,普渡四方,卻連自己的一念都不曾渡過。今日我以身渡你,免你再積業障。望你放下仇怨,安然超生。”月牙鏟流光漸弱,道士的劍寸寸逼近。我猛然向那道士迫近,手中的月牙鏟劈面而去——長劍穿透我肉身,白色的僧袍赤如荼蘼,我腳下有伏屍一具,血流成河。

身後有曼楹驚愕的聲音響起,“雲景,你造作殺業……還如何成佛……”

“正人行邪法,邪法亦正,邪人行正法,正法亦邪。不能成佛又如何?”看着那雙亮晶晶的眼睛,我緩緩道,“曼楹,從前我看不清這人間如何,也看不清自己心上如何;如今我求不得正道,也求不得你。我不願成佛。”

佛珠不曾停轉,往生咒聲聲入耳。邪氣散去,黃藤盡枯,火光靜滅,亡魂超生。碧溪嶺天色湛藍,一片氣朗風清。

月牙鏟落地聲铿锵有力,我苦笑一聲,阿彌陀佛。

【雲參的回憶結束】

濯塵取來淘夢,交給醒來的雲參。他手中依然握着那串佛珠,一圈一圈地轉過。

我問雲參,“既已決定不當佛門中人,怎麽還帶着這串佛珠?”

他微微垂眸,輕聲答到,“這是黃藤上取來的菩提子,随我輪回了多世,不曾遺失。”那張昔日淡泊的臉上有着壓抑的失落,我心裏也泛着說不上來的酸澀。

妖和人不一樣,妖魂即便是被超度也不能投胎成人,但卻能得以安歇,不再漂泊。我知道冥府有個叫作“栖遲”的地方,那裏安息着所有無處可去的妖魂。

雲參終是踏不過最後一劫。清醒了這麽多世,他只想為心中七苦求一場醉。其實世間所有的酒都一樣,不過是讓人暫避煩憂。哀痛也好,無奈也好,不甘也好,都是一時掩在大醉背後;時間一到,還是會醒。‘淘夢’不能改變什麽,不過是延長了這段時間罷了。

那白衣左手持佛珠,右手提一壺酒,踏出了覆雲樓的門。望着那落拓的背影,我拍了拍濯塵的肩膀,“濯塵,樓下那個張公子,麻煩你幫我拖到後院去。”

他瞥我一眼,表情古怪,“你又想折騰什麽花樣?”

我微微彎起嘴角,“他綁架良家少女,砸爛重緋上仙送的碗,還妄圖調戲覆雲樓的二掌櫃……”

“……自然是要好好教訓他。”濯塵接過我的話茬。

濯塵把那個憋暈在角落的張公子拎到了後院,重重甩在地上。被生生摔醒的張公子一臉憤怒地望着我們。想來他自小嬌生慣養,定是沒受過這番欺侮。

“你可知你惹的是什麽人?”我語氣陰鸷,故意吓他。

“你……你們搞的是什麽妖法!我回去就告訴我爹,讓他查封了你們這家黑店!”

“妖法?你知道死到臨頭是什麽樣的嗎?”我微微一笑,滿意地看着他的臉由紅轉白,兩腿抖如篩,連雙眼都盛滿驚恐,幾乎背過氣去。

——我們什麽都沒幹,只不過露出本相罷了。濯塵黑發黑袍,手執鐐铐,氣場逼人;我白發白裳,身邊有招魂幡懸浮于空,在風裏獵獵作響。

“張公子,今日之事,若敢說出去半個字,我們就請你和你爹一道去府上作客。”不知道冥王知道我們離了職還拿他的冥府吓人,會不會把我們抓回去再當幾百年傭工。

張公子泣涕橫流,吓得連話都說不好,只知道跪在地上一個接一個地磕頭,口中不住地念叨着“大人我錯了”。

他是連滾帶爬地逃出覆雲樓的。唔,日後他再路過我家酒樓門口,估計都得繞着走了。

處理完這個蠢東西,我偷偷循着雲參離開的方向,找到了他城外的住處。

我看見雲參将佛珠埋在院後,飲下淘夢,一場大醉。

“你在想什麽?”濯塵的聲音驟然從背後響起。

“淘夢十年,一朝夢醒。我想渡他一次。”我轉過身去,看着那個高大又熟悉的身影,他的側臉依然帶着清冷的氣息。“你知道,我這個人比較好管閑事嘛。”

濯塵意味深長的掃了我一眼,沒有異議,只是道了句,“早去早回。”

我心下了然地笑笑,千年默契的搭檔,不必多費口舌解釋,他也能知道我想做什麽。雖然不做無常已經有些日子,但冥府那些鬼差們依然對我畢恭畢敬,我一路暢通無阻地抵達栖遲。

那裏栖息着無法轉世,渴望安息的魂魄,它們在栖遲的庇佑下免受驚擾,安然沉睡。雖然那些鬼差對我毫無戒心,但做這種事畢竟有違冥府律法——我不動聲色地,将一縷淺碧色的魂魄悄悄收進衣袖。

我回到城外的那處小築外,攤開掌心,一團小小的光芒微微浮動,像是在緩緩呼吸。左手畫了一道仙決,我指尖微動,輕喝一聲“去”,那光團便倏然滑出,沒入土中。我松了一口氣,感慨世上怕是再無這麽良心的酒家。

——原本那埋着佛珠的地方,靜悄悄地抽出一棵黃藤的細苗。只是不知要等到多少年後,這裏才會有一個穿着綠紗裙的姑娘,眼眸如星,顧盼生輝。